華雨集第三冊-七 「秘密大乘」與禪定

七 「秘密大乘」與禪定
念佛buddhânusmṛti,唯心cittamātratā法門,偏重於定──三摩地samādhi的傾向,在「秘密大乘佛法」中,充分的表露出來。先從唐代傳入我國的來說:一、『無畏三藏禪要』,依『金剛頂經』,說修三摩地法門(大正一八‧九四四上──九四五下)。二、『金剛頂瑜伽中發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心論』(大正三二‧五七二中──五七四下),說三種菩提心,是「大廣智阿闍黎云」,也就是不空Amoghavajra三藏說的;文中引用『毘盧遮那經疏』(一行所作),所以題為「三藏沙門不空奉詔譯」,是不對的。這二部,都是弟子記錄師長所說而成的。三種菩提心是:行願,勝義,三摩地;在「秘密大乘」的五種菩提心──願菩提心praṇidhāna-bodhi-citta,行菩提心caryā-bodhi-citta,勝義菩提心paramârtha-bodhi-citta,三摩地菩提心samādhi-bodhi-citta,滾打菩提心kuṇḍalī-bodhi-citta中,是前四種(還有後來居上的滾打,也就是春點)。成佛,是要發菩提心bodhi-citta的。依修行的淺深次第,「大乘佛法」已有了次第的安立。菩提bodhi,指佛的大菩提。為了成佛度眾生而發起大願,如「四弘誓願」,就是願菩提心。但這是要經過修習,堅固不退,才能進入菩薩行位。願菩提心與『大乘起信論』的「信成就發(菩提)心」相當。發起了大菩提願,要修自利利他的大行,這是不能沒有菩提願,大悲心,空性見的;依此而修菩薩行,是行菩提心。行菩提心與『起信論』的「解行發心」相當。經長期的歷劫修行,般若Prajñā的勝義觀慧,深徹的悟入無生。這三者,是菩薩「般若道」的發願,修行,證得。前二者,是世俗(沒有證真的)菩提心;般若的契入空性śūnyatā,真如tathatā,無二無別,那時的菩提心,對究竟成佛說,名勝義菩提心。以後,從般若起方便upāya(或作後得無分別智),以六度、四攝的大行,莊嚴國土,成就眾生,重於利他的大行,一直到究竟圓滿佛果。這是「方便道」的發心,修行與證得佛果。約契入空性、真如說,從勝義發(菩提)心到最後身菩薩,只是量的差異(隨智而差異),不是質的不同,勝義菩提心是究竟的,所以『起信論』的「證發心」,是「從淨心地乃至菩薩究竟地」的(大正三二‧五八一上──中);依「大乘佛法」論發心,沒有比勝義發心更高的。「秘密大乘」卻在勝義發心以上,別立三摩地菩提心,值得我們注意!契入絕對真理,稱之為空性,真如,法界dharma-dhātu的,是從現實身心、器界,觀察抉擇而契入的。而如來藏tathāgata-garbha,自性清淨心prakṛti-pariśuddha-citta,我ātman,不是依理想而來的「因信而知」,就是依定心所見而來的。這是不能從勝義觀慧而得的,所以從大乘而移入秘密乘,要在勝義菩提心以上,別立三摩地菩提心了(這是主要的原因)!
『無畏三藏禪要』(大正一八‧九四四上、九四五中──下)說:
「依金剛頂經設一方便」。
「所言三摩地者,更無別法,直是一切眾生自性清淨心,名為大圓鏡智。上自諸佛,下至蠢動,悉皆同等,無有增減。……假想一圓明,猶如淨月,……其色明朗,內外光潔,世無方比。初雖不見,久久精研尋;當徹見已,即更觀察,漸引令廣。……初觀之時,如似於月,遍周之後,無復方圓。……即此自性清淨心,……觀習成就,不須延促,唯見明朗,更無一物。……行住坐臥,一切時處,作意與不作意,任運相應,無所罣礙。一切妄想,貪瞋癡等一切煩惱,不假斷除,自然不起,性常清淨。依此修習,乃至成佛,唯是一道,更無別理。……作是觀已,一切佛法恆沙功德,不由他悟,以一貫之,自然通達」。
善無畏Śubhakara-siṃha三藏是『大日經』的傳譯者,但所傳的「禪要」,卻是依據『金剛頂經』的。所說的「假想一圓明,猶如淨月」,就是「月輪觀」,是「密乘」修行方便的根本。從假想修行到成就,「遍周法界」,「唯見明朗」,也就是自性清淨心的顯現。這是依三摩地的修習而現見的;自性清淨心,就是菩提,所以被稱為「三摩地菩提心」。善無畏所說,極為簡要,但修定──心與自性清淨心的性質,已非常明白!不空三藏所說的菩提心,如『金剛頂瑜伽中發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心論』(大正三二‧五七二下、五七三下──五七四中)說:
「唯真言法中,即身成佛故,是故說三摩地(菩提心),於諸教中闕而不言。……真言行人,知一切有情,皆含如來藏性,……故華嚴經云:無一眾生而不具有如來智慧」。
「三摩地者,真言行人如是觀已,云何能證無上菩提?當知法爾應住普賢大菩提心,一切眾生本有薩埵。……修行者於內心中觀白月輪,由作此觀,照見本心湛然清淨,猶如滿月,光遍虛空,無所分別。……三摩地猶如滿月,潔白分明,何者?為一切有情悉含普賢之心。我見自心,形如月輪,何故以月輪為喻?謂滿月圓明體,則與菩提心相類。……若轉漸增長,則廓周法界,量等虛空,卷舒自在,當具一切智」。
不空三藏所傳的三種菩提心,都是依「秘密大乘」而說的。然「唯真言法中,即身成佛故,是故說三摩地,於諸教中闕而不言」。所以三種菩提心中,三摩地菩提心,才是真言──秘密乘的特法。在三摩地菩提心中,說到了「修三密行,證悟五相成身義」。勝義菩提心,依『大日經』說:一切法無自性,是真言行人所修的。又說:「觀圓明淨識,若纔見者,則名見真勝義諦;若常見者,則入菩薩初地」(大正三二‧五七四中)。觀圓明[月輪],就是觀淨識(自性清淨心),稱為真勝義諦,顯然是會通了『大日經』的「極無自性心」。『大日經』說:菩提是「如實知自心」。菩提如虛空相,「性同虛空,即同於心;性同於心,即同菩提」(大正一八‧一下)。從如虛空的離一切相,直指心即菩提。『大日經』文有『般若經』意味,而「極無自性心」,還是超越抉擇觀察的勝義觀的(但又不是證勝義諦)。『大日經』說:「彼能有知此,內心之大我」(大正一八‧四〇下)。從極無自性心,而知內心的大我,還是如來「藏心見」。不空所傳的『菩提心論』,內心中見月輪,是稱為「普賢大菩提心」(就是三摩地菩提心)的。『大樂金剛不空真實三麼耶經』說:「一切有情如來藏,以普賢菩薩一切我故」(大正八‧七八五下)。『大乘密嚴經』說:「如來常住,恆不變易,是修念佛觀行之境,名如來藏」;「定[三摩地] 者觀賴耶(本淨),離能所分別,……住密嚴佛剎,顯現如月輪」(大正一六‧七二四下、七五三上)。從以上經文,可見三摩地菩提心,是如來藏我,如來藏是一切眾生本有如來智慧,色相莊嚴;從修三摩地的觀行去體見,是「秘密大乘」的特法。「秘密大乘」重定──三摩地的傾向,是確切而不容懷疑的!如善無畏所親近的達磨掬多Dharmagupta,傳說為:「掌定門之秘鑰,佩如來之密印」(大正五〇‧二九〇下)。可以作為旁證的,那時候出現於中國的『圓覺經』說:「所謂奢摩他,三摩(缽)提、禪那,三法頓漸修,有二十五種;十方諸如來,三世修行者,無不因此法,而得成菩提」(大正一七‧九一九上)。『首楞嚴經』說:「十方如來得成菩提,妙奢摩他、三摩、禪那最初方便」;「有三摩提,名大佛頂首楞嚴王具足萬行,十方如來一門超出妙莊嚴路」(大正一九‧一〇六下、一〇七上)。奢摩他śamatha,三摩缽提samāpatti,禪那dhyāna,這三者,在「佛法」(及「大乘佛法」)中都是定──三摩地的異名(含義多少差別)。這二部經,雖有中國人所造的傳說,然與當時印度傳來的,重於定的傾向,倒是非常吻合的。
「秘密大乘佛法」,一般分為四部:事續kriyā-tantra,行續caryā-tantra,瑜伽續yoga-tantra,無上瑜伽續anuttara-yoga-tantra。唐代譯出的『大日經』與『金剛頂經』,是屬於行續與瑜伽續的。無上瑜伽續有不少的部類,趙宋時也有部分的傳譯過來,但沒有受到中國佛教界的重視。無上瑜伽的修法,分生起次第utpatti-krama與圓滿(究竟)次第utpanna-krama。生起次第是由心施設的勝解,如法尊譯的宗喀巴『密宗道次第廣論』卷一七(一〇)說:
「此復初修天法,與念誦前修法完畢,及於彼能所依行相明想之後,當起是慢──此實是彼。由說此時,是將果位剎土、眷屬、佛身等事,持修為道,即是最勝念佛。……應須勝解實是斷一切障,具一切德之佛。由如是修,殊勝明相天慢任運皆生,如熟誦經」。
無上瑜伽,可說是念佛成佛,最殊勝的念佛法門。「般舟三眛」的念佛見(一佛到無數)佛,理解到佛由心作,「是心作佛」,而開展了「唯心」說。又經過眾生本有如來智慧,相好莊嚴的如來藏,我,自性清淨心,而達到心佛不二,生佛不二的義解。「秘密大乘」的修法,就是繼承這一法門而有特別發展的。無上瑜伽所觀想明顯的,不只是佛,而又是佛所依的剎土、宮殿,佛的眷屬──菩薩、明妃、明王等,佛是雙身的。不是「般舟三昧」那樣佛是外在的,而是佛入自身,自己就是佛(「此實是彼」),就是斷一切障,具足一切功德的佛。修到自身是佛的「天慢」,自然而然的明顯現前,還是重於觀vipaśyanā的,進修奢摩他(止),「能得止觀雙運勝三摩地」,安住堅固,才是生起次第的究竟(『密宗道次第廣論』一七‧一八)。依『密集』(漢譯名『一切如來金剛三業最上秘密大教王經』)而作的『五次第』,所說的「略集成就法」(與「生起次第」相當),分為初瑜伽三摩地ādiyoga-samādhi,曼荼羅最勝王三摩地maṇḍala-paramarāja-s.,羯磨最勝王三摩地karma-paramarāja-s.,可說生起次第,就是三三摩地的進修次第。
圓滿次第的修持法,各部續也不盡相同。『秘密集會』(漢譯名『佛說一切如來金剛三業最上秘密大教王經』)立六支:一、現食pratyāhāra,或譯「制感」、「別攝」。二、靜慮dhyāna,就是「禪」。三、命力prāṇāyāma,或譯調息。四、執持Dhāraṇī。五、隨念anusmṛti,或譯憶念。六、三摩地samādhi(大正一八‧五〇九中──下、望月佛教大辭典補遺三〇九)。六支次第,在『時輪』修法中,受到非常的重視。不說六支修法的內容,從名目上,就可看出與瑜伽yoga外道的『瑜伽經』(西元四、五世紀集成)說相近。『瑜伽經』立有想三摩地saṃjñā-samādhi,無想三摩地asaṃjñā-samādhi,與行續、瑜伽續的有相瑜伽、無相瑜伽相近,也與無上瑜伽續的二次第相類似。『瑜伽經』的無想三摩地,立八支:一、禁制;二、勸制;三、坐法;四、調息(即「命力」);五、制感(即「別攝」);六、執持;七、靜慮;八、三摩地。第四支以下,名目相同(先後或不同),只少一隨念。先靜慮而後三摩地,是『秘密集會』與『瑜伽經』所一致的。六支的修習內容,當然與瑜伽外道不同,但六支次第的成立,顯然受到了當時瑜伽外道的影響。在『瑜伽經』,這是次第修習,依三摩地而得自我解脫的。無上瑜伽的六支,是修男女和合而得不變大樂(常樂)的;在修行次第中,得大樂mahāsukha而實現成佛的理想。『密宗道次第廣論』略說為:「由初二支(別攝,靜慮),成辦金剛身之因色,修治中脈。由第三支(命力),令左右風入於所淨中脈。由第四支(執持),持所入風,不令出入。由第五支(隨念),依執持修三印隨一,溶(滾打,即春點)菩提心,任持不洩而修不變妙樂。由第六支(三摩地),於初二支所修成色,自成欲天父母空色之身,隨愛大印得不變樂,展轉增上,最後永盡一切粗色蘊等;身成空色金剛之身,心成不變妙樂,一切時中住法實性,證得(空色身與不變樂)雙運之身」(卷二〇‧二〇)。修達空色身與不變樂──雙運yuganaddha的密行,有四喜caturānanda的歷程,前三喜是(五)隨念支,第四喜是(六)三摩地支。四種喜是:喜ānanda,勝喜param ānanda,離喜viram ānanda,俱生喜sahajānanda。如『佛說大悲空智金剛大教王儀軌經』(即『喜金剛本續』)卷二、三(大正一八‧五九三上、五九六上──中)說:
「一者喜,謂於此先行,少分妙樂有進求故。二者勝喜,於此相應,漸令增勝說妙樂故。三者離喜,於此妙樂,厭離諸根,息除貪染,無眾生可喜愛故。四者俱生喜,一切平等真實觀想故」。
「唯一體性最上莊嚴,為阿賴耶諸佛寶(實?)藏。於初喜等分別剎那住妙樂智,謂莊嚴、果報、作觀、離相,修瑜伽者於四剎那正行,當如是知!莊嚴者,即初喜中,方便為說種種理事。果報者,謂即勝喜,知妙樂觸。作觀者,謂即離喜,我所受用,為說尋伺。離相者,即俱生喜,遠離三種貪與無貪及彼中間」。
剎那次第引起四喜,四喜的名目,是依禪定而安立的。通泛的說,喜樂有二類:一是受vedanā蘊的喜樂──喜受與樂受;二是輕安prasrabodhi的喜樂。安住在四禪中,一定有輕安的喜樂,所以名為「現法(現在身心)樂住」。這裏的四喜,「喜」與四禪的寂靜輕安相當。「勝喜」與「離喜妙樂」的三禪,「定生喜樂」的二禪相當。「離喜」是初禪,上引經文說:「作觀者謂即離喜,我所受用,為說尋伺」,這不是與「有尋有伺,離生喜樂得初禪」相當嗎?「俱生喜」,可說是未到定,這是欲界,而已是色界初禪的近分定。四喜的名目,依禪定的次第而立;修持的內容,不一定相同,也自有一定的關係。我發現,「佛法」中所說的高下,「秘密大乘」每每是顛倒過來說。如在佛法中,欲界天的四大王眾天Caturmahārājakāyika-deva等,男女合交而不出精,是低級的;眼相顧視而成淫事的他化自在天Paranirmita-vaśa-vartin,是高級的;如向上更進一層,那就是離欲的梵天Brahmā了。「秘密大乘」倒過來說:眼相顧視而笑的,是最低的事續;二二交合而不出精的,是最高的無上瑜伽續。四喜說也是這樣,與四禪相當的「喜」,是低層次的。與初禪相當的「離喜」,要高得多。與即欲離欲未到定相當的俱生喜,是最妙的。總之,「秘密大乘」是貪欲為道的,依欲而離欲的,是持金剛的(夜叉)天乘的佛化。佛法的天化(天與禪定有關),是「秘密大乘」形成的重要一環。
從真常、唯心而來的重定傾向,無上瑜伽到達了頂峰,處處說入出三摩地。如圓滿次第的六支,別攝與靜慮,成相好莊嚴的佛身;命力與執持,成一切種相的佛語;隨念與三摩地,成不變妙樂的佛心。所以,六支可說為三三摩地:金剛身三摩地,金剛語三摩地,金剛心三摩地。三摩地(支)以後,能同時有這三種金剛三摩地(『密宗道次第廣論』二〇‧一八)。最後傳出的『時輪』,稱毘盧遮那Vairocana等五佛為五禪那佛pañcadhyāna-buddha,似乎佛──覺者還不足以表示佛德的究竟,非稱之為「禪那佛」不可。重定的傾向,是確定的,所以「密乘」行者,都是三摩地的行者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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